【悅讀】《純真博物館》
撰文\三更有夢
更新日期:2023-03-31 Frida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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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些安靜的小博物館內,我找到了把我和生活維繫在一起的一種美好,一種安慰。
作者:奧罕.帕慕克
譯者:陳竹冰
出版社:麥田出版
如何將「純真」物象化使我們得以收藏、展示呢?今天讓我們來一起悅讀土耳其作家奧罕.帕慕克的小說「純真博物館」。
奧罕.帕慕克是土耳其當代重要的小說家,於2006年因其代表作「我的名字叫紅」榮獲諾貝爾文學獎。如果說「我的名字叫紅」是帕慕克對波斯古文明的憑弔,這部成書在他得獎後的「純真博物館」,則疊映著帕慕克本人的成長足跡與其對一個城市的舊日追懷。
故事開場這麼寫著:
「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,而我卻不知道……當我輕輕咬了一下她左耳時,戴在她耳朵上的耳墜,在很長的一瞬間彷彿停在半空中,然後才慢慢墜落。我們是如此幸福,只顧吻著彼此,根本沒注意那只耳墜的墜落。」
帕慕克以柔美細膩的筆觸描寫了男歡女愛繾綣的風光,更在這彷若屏息的時刻,將視角拉開,藉由窗外的椴木花香,男女主角交歡時聽聞後院孩童的嬉鬧聲,由一個幽會的公寓小樓,放大到伊斯坦堡這城市的一隅。
是的,整個故事架構在1970年代的伊斯坦堡。豪門公子凱末爾(與土耳其國父同名註1)為要討好自己的未婚妻,到香榭麗舍精品店買一只皮包,卻在那遇見了他的遠房表妹芙頌。芙頌年方十八,曾參加過選美比賽。她的皎好讓男主角的心–就像一個即將拍打到岸邊的巨浪那樣膨脹起來。為此,他想方設法的將芙頌據有,並以母親的一戶公寓做為幽會所在。即便兩人都知道社會階級不對等,但依然沈緬在這偷情的歡愛中。直到凱末爾與未婚妻舉行盛大的訂婚宴後,芙頌悄然離去,他才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愛情,並選擇遺笑上流社會的話柄–解除婚約,而耗上一年多的時間去尋訪伊人芳蹤。只是,再見伊人時,她已和一位青年導演結婚。凱末爾卻痴愛成疾般地時時造訪著芙頌的家,與她父母共餐、並肩看電視,與其夫談電影製片等,更在每次離開時偷偷帶走一些小物件,像是靠近佳人的幸福憑證。如此歷時八年。當芙頌因丈夫的外遇而離婚,轉投向凱末爾懷抱,一切竟似要畫下圓滿句點,卻在兩人前往歐洲旅遊的途中,發生激烈口角,芙頌自駕出事,香消玉殞。
車禍後,男主角以十五年時間走訪世界1743個博物館,並將對芙頌的思念,以一個個物件展示舖陳,如書中所述:它是為了和一個逝者一起活著而建造;是時間變成空間的地方。那兒封藏的是主人翁一生最幸福的時光。
一個城市的記憶
帕慕克曾說「純真博物館」是他最深情的小說。他寫的不是愛情,而是對一個城市的記憶。因此,讀這部小說可以用一個更宏觀的視角,看到70年代的伊斯坦堡及土耳其的歷史流變。
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成立,國父凱末爾實行政教分離,為促使政治、經濟和文化的現代化,便傾全力的向西方看齊,走向一個世俗化的伊斯蘭國家,對於這片國土上曾有過的帝國榮光註2,在當時只視為斑駁遺址上的一抹殘照。而對於城市居民而言,西化的重心很大一部份來自於物質的堆碶,時尚的抄襲、模仿,如男主角出入的歐式餐廳、派對排場。他第一次遇見芙頌的香榭麗舍精品店,也襲用於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之名。他與芙頌幽會的大樓,是母親放置過時物品,或買來不久就膩了的東西之儲藏室。帕慕克以嘲諷的筆調寫到:「那些卓越的伊斯坦堡資產階級人士,帶著在土耳其第一次使用的渴望,是如何因為電動剃鬚刀,切肉刀和電動開罐器和其他許多奇怪、令人恐懼的用具,而讓他們的手和臉鮮血直流的。」這個城市的不安與躁動,在他的筆下隱隱透露。
爾後,從1976年到1984年凱末爾持續探訪芙頌一家,正重疊了伊斯坦堡的兩次軍事政變。透過男主角的移動,小說裡記錄了舊城區的街弄里巷,人群活動的日常,從電視新聞裡洩露的時事脈動,和宵禁中的緊張氛圍。可以說,城市是這愛情故事的背景,卻也用故事的經緯標誌了70年代的伊斯坦堡風貌。
文化衝突中的女性角色
小說中的兩位女主角,芙頌與凱末爾的未婚妻茜貝爾,代表著不同社會階級的女性。茜貝爾出身世家,曾在巴黎念過書。芙頌則家境清寒,參加選美比賽的過往,更是凱末爾母親輕蔑的理由之一。當時的土耳其社會,對於女性走上伸展臺展現個人的胴體美顏,充滿了蜚短流長,直認為這樣的女子定被男人睡過了。
貞操觀念宰制著女性對自我的評斷和從他人眼中映現出的個人形象。
凱末爾說,未婚妻把童貞給了他,是相信他是認真的沒有拋棄她的可能,婚前性行為讓他們誤以為自己是「自由戀愛的現代男女」。而屬於另一階層的芙頌,卻在成長歷程中,不時感受到傳統文化裡男性沙文主義者對女性的侵犯。當凱末爾對芙頌說,未婚妻與他的婚前性行為是因為愛和信任,而芙頌做同樣的事情卻是因為勇氣和現代。原以為討好的話,卻迎來芙頌的愀然回應:「其實我不勇敢,也不現代!」
「現代」對於當世的年輕人,是西化與開放的同義詞。當芙頌在愛情中輸誠,對凱末爾委曲的告白:「我愛上你了,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你了!」他雖然有道德的罪咎感,但很快地躍入心頭的盤算是,守住社會階層認可的婚約,繼續金屋藏嬌;芙頌離去,戳破了他坐享齊人之福的自以為是,也讓未婚妻發現真相。茜貝爾原希望如傳統女性那樣選擇寬容,像個母親般引領著自己的男人迷途知返,但終於認清凱末爾的自欺與自私。
茜貝爾說:「你…無法愛我了。」、「你黏著我不是因為愛我,而是這樣做能讓你相信自己已經走出那場災難...你變得很能享受這種持續處於痛苦中,對什麼都嗤之以鼻的狀態,但親愛的,你該清醒過來了。」
另一方的芙頌選擇從愛情裡出逃,尋求婚姻的庇護。兩人再重逢時,她也有了「欲擒故縱」的作態和心機。在凱末爾的持續造訪中,芙頌一家人像作戲般地將之視為一個親戚友好的拜訪,在道德的掩護下遊走著各自功利的臆度。芙頌想建構自己的夢想–成為演員,凱末爾亦投其所好的表達投資拍片的熱誠。她冀望藉由身邊兩個男人的愛情與支持成就夢想,但最終是一場空。她看出他們對自己夢想的虛假應付,自己始終是一個依附於婚姻中,被關在籠中的金絲雀。
在芙頌與凱末爾最後的口角中,
芙頌說:「因為你,我沒能過我想要的生活,我真的想當演員。」、「…你們,認為我一旦出名就會拋棄你們,所以一直嫉妒地把我關在家裡。」
凱末爾說:「你不也一直害怕身邊沒有一個強大男人而獨自走上那條路嗎?」
芙頌的美麗與哀愁,隱諭了這個擺盪在傳統與現代、西方與東方、自我認同與強勢文化浸染下城市的矛盾與曖昧。
虛實參照中的小說尾韻
凱末爾以一座博物館印證愛情的刻骨銘心,就像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,以香港的陷落見證她的愛情。然而愛情真的是凱末爾純真的執著嗎?徘徊在未婚妻與芙頌之間,凱末爾有他的算計與心機,芙頌也不乏女性的手段與機巧。但在帕慕克細緻綿密的敘述中,拆解了愛情的各個面貌,析分了不同階段的各種情緒,如作家胡淑雯所評:「愛情可以是這樣:有一種最美最好的世故,得自真誠的最初。」它讓你掩卷嘆息,它值得你細細品讀。
而這部小說成書四年後,實體博物館於2012年4月在伊斯坦堡正式開館,全館共有三層,依照小說內容設計,共有83個櫥窗,對照小說中83個章節展示。就像小說的最後,男主人翁委請奧罕.帕慕克寫下自己故事的神來之筆,作者走進了書裡,讓小說在虛實交錯間,多了一種想像、一種如真似幻的餘韻。小說末卷還附了一張「純真博物館免費入場券」。當你進去參觀時,館方工作人員會在入場券上蓋下一枚印戳,戳印上鎸刻著芙頌掉落的蝴蝶型耳墜,上面飾著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‘F’。
註解
1. 土耳其國父穆斯塔法.凱末爾.阿塔圖克,曾與其一個沒有血源關係的表妹斐凱耶有段苦戀。
2. 伊斯坦堡是土耳其最大城市。橫跨歐亞大陸,舊名君士坦丁堡,曾是東羅馬帝國、鄂圖曼帝國的首都。
參考資料
1.《伊斯坦堡–一座城市的記憶》,奧罕.帕慕克著,馬可孛羅出版社。
2.鳳凰衛視《鏘鏘行天下》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sfILJGsbhb0
3.海魚讀書會105.04.29《純真博物館》講義 楊惠玲整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