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悅讀】《一個女人/位置》


撰文\三更有夢


更新日期:2023-05-30 Tuesda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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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安妮.艾諾

譯者:邱瑞鑾

出版社:皇冠叢書


「對我來說,我媽媽沒有故事可講。她一直就在那兒,要談她,我第一個步驟是把她凝固在沒有時間感的幾幅影像中。」~《一個女人》


寫「我的母親」,似乎是學生時代熟稔的作文命題。然而跨過了成長歲月的長幅,你會如何來閱讀自己的母親?如何書寫她呢?


安妮.艾諾以「一個女人」為題書寫母親,正意圖跨越親子的臍帶,藉由性別、社會與歷史的多重座標,探尋「我媽媽的真實面貌」


以82歲高齡,榮獲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安妮.艾諾,成長於法國諾曼第鄉下,父母皆為農民出身,靠著辛勤勞務,掙得小資產階級。她曾表示,她嘗試發展的「中性寫作」,正是為了寫她父母要什麼沒什麼的年代:沒有任何裝飾的人生,也需要以沒有任何裝飾的文字來理解。然而,即便拒絕華麗的辭藻,漂亮的理論架構,艾諾用淺白的文字探入記憶的隱晦,挖掘劈鑿,直面人性的矛盾與扞格的勇氣,仍是令人震懾。


《一個女人》從母親的死亡開始寫起,如同許多人面對至親死亡的過程:後事的歸位處理、喪葬儀節的瑣碎、親友間的耳語,讓這重大的生命傷逝,再再顯得虛幻而疏離。艾諾由此出發,開始在記憶中爬梳,試圖為「一直就在那兒」的母親指認出一道生命的軌跡,它是獨立於母職外,交錯著青春與衰老、夢想與現實、在患得阿茲海默症後於記憶與遺忘中努力攀住自己人生的女人圖像。

艾諾說:「現在我寫我媽媽,是輪到了我,將她降生在這世界上。」


讀這部書,不得不提她在1984成書的「位置」(出版社同時收錄這兩部作品於一書),寫的是對父親的記憶,和父女間疏離的關係。「位置」突顯了社會的位階,更是時間的位置,在歲月流動的展幅中,我們站在不同的位置觀照我們的至親。


出身農民的父母,卻不計一切讓獨生女安妮.艾諾接受最好的教育,送她進私立學校,與藥劑師、廠長等中產階級的孩子們一同受教,當父母為錢愁煩時,她可以坐在教室聽「柏拉圖」。然而經濟節据的陰影,和自身所處的位階,又是他們敏感和疑心的。她寫到:「當我說,『有個女孩子去過羅亞爾河的城堡遊覽』立刻,我爸爸媽媽就發火,『要去,以後時間還多得是,你現在有這些,就應該很知足。』一直有所匱乏,彷彿見不到底。」


安妮.艾諾最終成為家族中第一個接受高等教育的成員,並嫁入體面的中產階級家庭,在父親離世的前兩個月,取得中等學校文學老師資格。這「社會階級的流動」看似是幸福成就,卻也是一種關係的悖離和失語。

「我寫作說不定是因為我們之間再也沒話說。」

「或者該這麼說,在這兩頭之間,有如從這一岸顛簸到另一岸,相互扞格……說不定他最覺得驕傲的事,或者說他存在的正當性,正是:我屬於鄙夷他的那個世界。」~《位置》


相較於父親固著於自己所屬的階層,母親顯得更進取、積極,她像一個老師,一個教授,將所有的願望和抱負都放在女兒的學習上。母女曾有著一起談文學作品,朗讀詩歌的美好時光。艾諾以溫柔的筆觸,寫下童年時自己對母親的仰視:「她拿小粉撲在洗碗槽上方的鏡子前化妝、塗口紅的時候,先在嘴唇中間畫個小心形,在耳後噴香水。要扣上緊身褡,她會轉身對著牆。她的肌膚從交錯的繫帶間透出來,繫帶在緊身褡下邊打一個蝴蝶結,和一個玫瑰花結。她身體每一部分我都不陌生。我心裡想,等我長大,我就會是她了。」


但隨著成長的遞變,她意識到有心進修提升,和實際達到的水準,是有個大鴻溝。母親性格中的暴烈,讓她會用粗鄙的言語謾罵她,在甩過耳光後的下幾秒,又摟著她叫「寶貝心肝」。艾諾說:「她不再是我仿效的對象,她把酒瓶夾在兩腿間用力拔瓶塞,我會把眼睛轉開。…更讓我生氣的是我覺得-自己很像她。我要搬遷到不同的階層去,想掩藏和她相像的那一部份,我遷怒她,跟她鬧蹩扭。」

「有些時候,在她面前的這個女兒,對她,是階級的敵人。」


看似親子間司空見慣的背逆和衝突,艾諾卻用平靜通透的語言,努力回身自省,她說「寫作是最後的倚靠」。這其中不乏她個人在階級流動中感受到的孑然、孤單,也有著身為人子的悔罪與自贖。


在父親過世後的幾年,她曾接母親同住,這個終身勞碌的女人,在陌生的生活場域裡,不時的找事做以尋求自身的定位和價值,只因為,她總認為必須付出才能獲得愛。直到疾病擄獲了她,拼盡全力與記憶拔河,卻終不可逆的生命完結。艾諾寫下,最後幾年母親越是分不清誰是誰。入耳的話語失去了意義,但有時又清明地認知到:我怕是再也好不了。

「她曾想起:『為了讓我女兒高興,我什麼都願意做,但她卻沒有因為這樣而快樂。』」


這部素樸而深刻的作品,讓我們也學習省視自身的親子關係,在情感纏結之外,賦予父母獨特的面貌,或者,是他們所從屬那個社會背景下模糊的位置。


安妮.艾諾在母親過世後,開始撰寫《一個女人》,並在三年後成書出版。在文章的最後,她這麼寫著:

「現在,我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。」

「是她,以及她的話語,她的雙手,她的動作,她笑的樣子,走路的樣子,這些把目前做為女人的我,和從前做為一個孩子的我接繫在一起。我失去了這個我所從出的世界最後的聯繫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