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悅讀】人間悲喜-《外套與彼得堡故事》
撰文\三更有夢
更新日期:2022-09-30 Frida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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俄烏戰爭延燒至今已逾半年,牽動全球的經濟、民生。這遙遠的北國戰火,讓我們或多或少聽聞了兩國間錯綜複雜的歷史糾葛。這次的「悅讀」專欄,我們就來分享十九世紀俄國文學的重要代表作家尼古拉.果戈里的故事集《外套與彼得堡故事》
值得一提的是,這位文壇重磅級人物,身份的認證適足以道出俄烏兩國間文化的牽纏與交疊。果戈里出生並成長於今天的烏克蘭境內,於是烏克蘭認為他是烏克蘭人。但是他出生之前烏克蘭就已經併入俄國了,而且持的是俄國國籍,於是俄羅斯人認為他是俄國人。兩方為此進行了許多爭論。
「故事集」做為一種體裁,盛行於俄國十九世紀上半葉的文壇。作家或以相同敘事者,或以小說人物,或以故事發生的場域為主軸,將個別的故事串連起來,以事件的起承轉合與人物喜、怒、哀、嗔的經緯,交融在特定時空背景中,勾勒出一個有著生命肌理與心靈脈動的城市圖像。
《外套與彼得堡故事》以一八三○年代聖彼得堡為故事的地理背景。在進入故事之前,我們必須對聖彼得堡有概略的認識,它是彼得大帝於一七○三年所建。為擺脫基輔羅斯、蒙古、莫斯科公國幾世紀來的沉痾舊俗。他選定波羅的海芬蘭灣的一片沼澤地建立其要塞、都城,隨後將首都從莫斯科遷往此處。在彼得大帝大力推動的西化政策中,它是通向西歐文明的窗口,一切的舊制也大破大立,如建立官階體制取代過去的世襲制,規定貴族亦須從公,為國服務;然形制的改變並未順利接載社會風氣的質變,在當時十四等級的官階體制中,大家仍講究出身門第、人脈關係,收錄於故事集的五個短篇小說,官階就成了故事主人翁的身份標誌,也是他們人際交誼的重要面具,為求晉升,眾人汲汲營營、巴結權貴、攀龍附鳳,聖彼得堡的官場現形記就在果戈里犀利、諧謔的筆峰中展開。
果戈里的故事常以虛實疊映、荒誕不經的方式呈現。其中的《鼻子》一篇,敘述一位理髮師大清早享用早餐時,切開麵包竟發現一個結實的鼻子藏在裡面,這個怯懦的男人直覺自己闖下大禍,只想將它丟棄掩埋。而另一方,八等文官柯瓦留夫一早醒來照鏡子時,發現昨天還好端端安在臉上的鼻子竟不翼而飛,顏面的正中央平平滑滑的像塊布林餅(註)似的亮在那兒,醜陋至極。
這顛覆現實的情結,讓人想到卡夫卡的《變形記》。同樣是早晨起來,主人翁的外在「變形」於生活中掀起巨變。但卡夫卡的小說,通篇充滿哀傷的氛圍。《鼻子》讀來,卻令人捧腹發噱–丟了鼻子的小文官在街上,還發現自己的鼻子化身為更高階的大官在逛市區,又去教堂禱告。他卑屈的央請鼻子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,卻受到傲慢地對待,棄他於不顧。伊瓦留夫只得去報官,並想要登報尋鼻…。奇妙的是,失去鼻子這攸關生命、健康的議題都未受到討論,大家所在意的是沒了鼻子怎麼見人、如何社交?而鼻子化身為更高階的文官,倨傲自得的行止,也顯示伊瓦留夫分裂的自我:對自身位置的不滿足,對功名利祿的渴求與妄想。
另一篇《外套》,是讀來最辛酸的故事。窮困的九等文官阿卡基,在公部門擔任抄寫員,他奇貌不揚,遇事逆來順受,總是受到同事的揶揄,但對於那份在他人眼前無足輕重的抄寫工作,卻是克盡職守到熱愛的地步。文中敘述:
「透過抄抄寫寫,他彷彿看見了一個多采多姿的美好世界。」
「有幾個字母他特別鍾愛,每每寫到這些字母,他便不由自主的笑了。」
即便回到家中他仍以謄寫自娛,對於這貧乏、單調的生活,也不以為忤。直到因為唯一的一件舊外套破損到不能縫補,他才勉強接受裁縫師的建議,製作一件新外套。為了籌措訂製費用,他開始縮衣節食,減免了晚點心,甚至走路要放輕腳步,避免碰上碎石子路,才不會讓鞋底磨損的太快;加以裁縫師舌燦蓮花地吹噓新外套的做工、式樣,讓生活中有了新鮮的目標:
「他的生活彷彿變得更充實了,彷彿娶了妻子,彷彿身邊多了個人,彷彿他不再是孑然一身,而是有位可人的伴侶願意與他攜手共度一生–這個伴侶不是別人,正是那件有著結實耐穿的內襯、鋪著厚厚棉花的新外套。」
當新外套做成,他生氣勃勃地走進辦公室,受到同事們難得的祝賀,當天並破例參加了同事的晚宴,卻就在當晚被搶匪扒去了外套。他狼狽不堪的返家,翌日,同事們建言,這等搶案可能巡警只會吃案,倒不如找一位大人物請他關說、交涉,會順當許多。萬萬沒想到與大人物的面見,卻遭到無情羞辱,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。他抑鬱而終。直到下葬數日後,才有部門的守衛來到寓所,奉上級命令,要他即刻上班,而得知他的死訊。
故事並未在這完結,彼得堡謠傳,一位尋找外套的官員鬼魂在夜間出沒,尋索著每一個人在寒夜中裹身禦寒的外套…。果戈里為這荒誕離奇的結局,補述說:「他死後注定還要一陣沸沸揚揚,彷彿為他沒沒無聞的一生做點補償。」
杜斯妥也夫斯基曾說:「我們都是從果戈里的《外套》出來的。」在現實的磨蹭下,也許靠著一件小小物質,織錦自己生活中的另一個天堂。然物質的擁有,往往又是須臾、短暫的。如何在現實與想像中,跨過人生的淚痕與困窘,通透世情,或是作者的提問,也是它帶給讀者的迴響。
當我重讀《外套》時,一個不具名的角色,讓我仿若看到那個從烏克蘭鄉間來到聖彼得堡的果戈里青年身影。書中這麼寫著:
「他們把紙片灑在他頭上,說是雪花飛舞。然而阿卡基對此總是不發一語,彷彿面前什麼人也沒有…只有在玩笑開得太過火,碰撞了他的手,妨礙他抄寫的時候,他才說:『放過我吧,你們為什麼要欺負我呢?』一位新進的年輕官員,原本也想仿效別人,嘲弄阿卡基.阿卡基耶維奇,聽了這句話卻忽然停住了,彷彿被針刺了一樣,從此眼前的世界似乎都變了樣子。…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,每當歡樂的時候,他都會想起那個身材矮小的禿頭官員,和他那句讓人椎心的話語。這話背後的含意:『我是你的兄弟啊。』可憐的年輕人掩面感嘆,爾後在人生路上,他多次感到不寒而慄,意識到人們在彬彬有禮的外表下,隱藏了諸多殘酷粗暴的黑暗面…」
想像著果戈里當年,從烏克蘭鄉村來到聖彼得堡,也是滿懷憧憬理想,但仕途不順,並在現實官場中看遍光怪陸離的手段,使這個青年積鬱了滿腹的憤懣。他以誇大、荒誕的超現實筆觸,創作了他的小說藝術,更重要的是,在諷世誇張的批判背後,未泯的是那悲憫的同情,讀者也透過他的書寫,在笑看人間悲喜中,去檢視自我的生命,在人性的虛假與真誠,驕傲與卑怯,殘酷與溫暖中,找到個人的平衡,以提昇自己。
註解
布林餅為俄國傳統美食,餅煎好後呈美麗的金黃色,形狀又圓。因此俄國人視為太陽象徵。
參考文獻
政治大學鄢定嘉副教授 藝術作為「驅魔」儀式–談果戈里的《外套與彼得堡故事》